祖父

我和祖父之間沒有生活的交集，就像永不相逢的航班，我來到人世，他早已長眠山巒。對他的音容笑貌，我沒有深刻的感知，只能從發黃的照片和長輩之間的交談中，得到一些模糊的印象，直到與父親幾番閑談，我才有機會走近屬于祖父的陌生時光，解讀屬于他的獨特人生。

祖父出生于商賈之家，據說當年，曾祖父用船裝運滿滿兩籮筐的黃金箔片南下福州，在繁華市區開了木材和茶葉兩家商行，同時在家鄉置辦不少田產和山場。在這樣優裕的家庭條件中成長，祖父似乎對生意場上的買賣不感興趣。不到弱冠之年的他執意一個人東渡扶桑，一邊研學，一邊游歷，在千年京都參觀古建，體驗文化，在富士山下欣賞櫻花，品嘗清酒，在異國他鄉度過了一段悠閑的生活。隨著戰爭陰云的臨近，日本軍國主義甚囂塵上，右翼勢力對華人的歧視和迫害加劇，祖父再也無心留戀異域風情，毅然扛起行李回國。

作為熱血青年，他報考了當時位于南京的警官高等學校，被錄取后受到了正規系統的教育。祖父畢業冊中精美的圖文令父親過目難忘，想必風華正茂的祖父身著警裝一定很帥氣吧。從警校畢業后，他遵從曾祖父的意見，到榕城當了一名督察，專門檢查警察的警風警紀、儀容儀表。父親在回憶中繪聲繪色地說起祖父嚴以律己，不允許下屬打罵欺壓百姓，一雙皮鞋總是擦得锃亮，踏在街面上，發出“噔噔”響聲，不怒自威……

抗戰爆發后，祖父回閩北拉起了一支抗日自衛武裝，防備日寇進犯，雖然沒幾條槍，但他們誓言保衛家鄉的情懷令人動容。在福州第二次淪陷光復后，隨著形勢好轉，這支隊伍的使命完結自行解散。祖父選擇寓居建甌，而年逾古稀的曾祖父帶著幼子又不辭辛勞從水路前往首府之地，恢復先前的經營，可惜好景不長，突然發病臥床，待祖父風塵仆仆趕到福州，曾祖父已是神智不清，處于彌留狀態，所有的貨款不知所蹤，所有的外債不知詳情，商行已是空殼，祖父還是向朋友借錢來料理曾祖父的后事，自此家道逐漸中落。

在父親眼中，祖父性格豪爽大方，待人熱情和善。對家中雇工和保姆，祖父都能以禮相待，以至他落難時，負責送飯的雇工在碗底放了許多肉片，上面用飯粒掩蓋著。祖父有一次從十里洋場的上?；舜髢r錢買了一頂漂亮的吊燈，有位親戚見了很喜歡，向他索要，他二話沒說就送給了她。相傳祖父酒量驚人，曾經在一個天寒地凍的雪夜，和三五親友圍爐煮酒，將一大缸家釀的水酒喝了個底朝天，仍興猶未盡，至今被長輩們津津樂道。

因為留過洋見過世面，家族中的大小事情常常需要他和外界打交道，他也熱衷其中。在魚龍混雜的社會活動中，他有自己秉持的原則。他不屑與當局為伍，不顧朋友的勸說，主動放棄了參議員的競選。有一件事足以看出他同情革命的思想傾向，他曾冒著危險容留一名中共地下黨員到家中避險，掩護其躲過了軍警和特務的搜捕，并將其護送到安全的地方。我不知道祖父當時的內心想法，他的行為已經說明了一切。解放后，祖父在歷次嚴格的政治審查中能安然過關，決非僥幸。

令我好奇的是，身為富家少爺的祖父是如何完成人生角色的艱難轉變，從衣食無憂到起早貪黑的擺攤吆喝，直到被粉筆染白了雙鬢。失去了經濟來源，祖父放下身架，到鬧市中賣扁食、拌面等小吃，掙點辛苦錢勉強養家糊口。后因為祖父上過舊式學校，有些文化，在建國伊始、百廢待興的情況下，人民政府將他特招進教育部門，分配到離城六十多里的一個偏僻山村任教。對此，祖父感激涕零、倍加珍惜，他兢兢業業、勤勤懇懇地工作了十多年，在行將退休之際，念及國家的困難，向組織申請自愿退職，批準后被張榜褒揚。告別校園的祖父，日漸衰老，不幸中風偏癱，在病榻上痛苦地捱至生命的終點。所幸的是，二姑姑和父親都受祖父的影響，也成為了光榮的人民教師。

面對似水流年，我如鯁在喉、無法言說，想象著父親口述中的祖父，左臉還是肅然，右頰卻已羞紅。我想，祖父的一生平凡不平淡，富有戲劇性，他在那種特定的歷史環境下，活出了本色，活出了精彩，活出了真性情……我權將此文，作為一束山花，寄托對祖父的追思和緬懷吧。（蔡旭麟）